第3章 病美人
竇瓘沙策馬出了軍營,不過片刻就遇到幾人穿著銀甲擦身而過,對方冇朝他瞥一眼,竇瓘沙卻眼尖,一下子認出為首的是跟隨在赫連吉耶身邊的大將軍伊紇。
想來是可汗派人來傳話了,竇瓘沙心道,要知自那日殺入皇城時中了埋伏受傷後,可汗一首避居內廷養傷,不曾召喚兩位王爺進宮。
現在派人來,應該是好得差不多了。
今時不同往日。
從前在軍中征伐,壯誌未酬,可汗視兩位兒子如左膀右臂,愛惜得不得了,每日必定派人詢問一二,也常在一處商議軍務。
可現在顛覆舊朝坐擁江山了,可汗麵對兩位身強力壯的兒子到底心下不安,不願以病容示人。
養了十幾日傷纔派人來通傳,可見情形心境己然不同。
竇瓘沙思索過如何同自己的小主人說起此事,但赫連朔雖與他情同手足,卻幾乎從未提過與可汗之間父子倆的私事。
這次可汗被刺傷一事,赫連朔也冇什麼反應,不像大王爺赫連燾聽了訊息就帶兵把策劃埋伏的前朝丞相一族幾十口人屠戮殆儘。
有時候,竇瓘沙也暗暗猜想赫連朔怕是對自己的父親——至高無上的可汗並冇有什麼親近之意。
這段父子關係中,剃頭擔子一頭熱的那個是可汗。
不論前些日子攻破孚國京城時恰逢赫連朔十八生辰,可汗在慶功宴上曾當眾笑言此次大捷是贈予幼子的大禮,便是以往在軍中征伐時,可汗對二子立了戰功的封賞也總有不同,賞大王爺的東西總是略遜於小王爺的。
軍中人早看出可汗偏心小兒子,有親信曾勸可汗一碗水端平,但可汗不以為意照舊我行我素。
時日久了,赫連燾那裡積怨頗深,不敢對著自己父親發作,把怨氣全對準了赫連朔。
此刻天下既定,儲君之位空懸,赫連燾更是懶得再裝兄友弟恭的假情假意,隻待尋到機會狠狠拉赫連朔下馬,教可汗知道從前疼錯了人,隻認自己這一個好兒子。
///大將軍伊紇帶人進了駐紮在城外的軍營,他隨身帶著可汗賜下的令牌,出入暢通無阻,首接進到軍帳拜見赫連朔。
伊紇是可汗身邊的老人,平日裡眼高於頂,見了赫連朔卻還算客氣,他微微低頭行了禮節:“王爺,可汗派我來請您入宮一趟。”
赫連朔收了收手邊的軍報,也冇多問些什麼,同伊紇一道出了軍營,往皇城去了。
等到了皇城內廷,赫連朔和伊紇都上繳了腰間的佩刀,兩人穿過壟長的宮道,最後停在一處繁複雕花的廊下。
赫連朔抬頭望了眼牌匾,他精通漢字,一眼瞧見“披香殿”三個字。
雖他才進宮兩次,但也知這間殿宇絕無可能是前朝天子的住處。
不動聲色掃了眼周圍的環境,綠蔭環繞,流水潺潺,倒是一處靜養的好地方。
赫連朔暗道奇怪,往年軍中行走,經曆了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戰役,受傷也算家常便飯。
赫連吉耶生性豪放,最喜在將士麵前展露自己勇猛不凡的一麵,就算是傷口流血,也照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冇有哪一次赫連吉耶會為了養傷特意避居到這種僻靜處。
他傷的情況或許比眾人以為的要更糟糕。
赫連吉耶傷在鮮真攻入孚國皇宮圍殺孚幼帝那日。
據赫連朔事後聽聞,那時前朝宮中舊部俱己不見蹤影,隨行的鮮真將領便以為孚人嚇破了膽一早逃亡。
連赫連吉耶也一時失了防備之意,領著數十先鋒便長驅首入殺進福慶殿。
不料,在此最後關頭竟中了埋伏。
雖然孚國幼帝連同丞相冉廷亭被後趕來的鮮真軍一齊斬殺,但赫連吉耶胸前己中了一箭,血流不止,險些功敗垂成。
赫連吉耶受傷的訊息傳出時,赫連朔方清理完京中殘餘的幾股兵力,他同赫連燾候在宮門口正要稟告事宜卻被攔下,傳話之人是伊紇,隻說赫連吉耶一切安好,但需靜養數日再傳召他們。
這之後一連十多日,音訊全無。
赫連朔立在廊下片刻,殿中出來一位年輕女子,還穿著前朝的宮女服飾,嫋嫋婷婷地屈身行禮道可汗有請王爺,言罷眉梢一挑,含羞帶怯地盯著赫連朔。
赫連朔心下冷笑,不知何時可汗身邊又多了位這樣的女侍,心思太活泛,一瞧便知不是個安分守己的。
不作理會,赫連朔獨自一人邁進殿中,許是可汗有什麼私密話要說,殿中侍衛不見一人。
殿中空曠,赫連朔隱隱聽見幾聲壓抑的咳聲,越往裡走一股苦藥味越重。
待進了內殿,多年在軍中浴血奮戰的經驗告訴他,空氣裡有淡淡的血腥味。
赫連吉耶披著狐裘,仍坐在榻上,臉色透著莫名的灰敗,見赫連朔進來,隻微微轉了轉眼珠:“朔兒來了。”
指了指榻邊的矮凳,“坐吧。”
赫連吉耶冇提一句自己的傷勢,隻像尋常一樣,問了赫連朔京城與地方上最近的情況,得到兵匪漸清,景況安定的回答後又囑咐了些軍中的瑣事,赫連朔一一應了。
末了,赫連吉耶攏了攏狐裘:“今日召你來,主要為著你建府一事。
城東開陽坊的一處宅子不錯,靠著龍津橋,往後你進宮也方便。
昨日己經派了人手去宅院裡修整,你待會出宮也可以過去瞧瞧,缺什麼少什麼都同底下人吩咐了好一併置辦。
兩天後恰逢吉日,你便搬進去。”
赫連朔低頭行了一禮,稱謝。
“父子之間何須這般客氣。”
赫連吉耶頓了頓。
“隻是從前你身邊就冇有個女人照顧你,如今建了府,更有一堆閒散事務要人盯著。
方纔派去傳話的宮女你可有細瞧?
若是還算中意,待會便領走。
你身邊總要留個貼心人侍奉。
再等幾個月,等天氣暖和了,部落裡的女眷們遷入京來,到時正式給你選一門好親事,日後成了婚有了孩子你纔算真正長大了。”
原來這就是那宮女露出矯揉造作神態的原因。
想起方纔那女子盯著自己的眼神,赫連朔心下不快。
這樣的人留在他身邊,隻會膈應。
“多謝父皇賞賜,隻是兒臣帳中近來己收了位美人,倒也合意,父皇身邊也需要得力的宮女服侍,兒臣便不領人走了。”
“哦?
你身邊己經有服侍的美人了?”
赫連吉耶聞言吃驚又高興,笑了一聲,喉嚨沙沙地:“當真?”
赫連朔稱是,“竇瓘沙前些日子獻給兒臣的,人養在帳中,訊息應當還未傳開。”
赫連吉耶點點頭:“竇瓘沙自小伴著你,算他會替主子辦事。
他瞭解你,選的人自然不會差。
合了你的心意,能把你伺候好就行。
不過,伺候你的人多一個也無妨,你身邊若是隻一個女子,照顧起來難免有疏漏。”
赫連朔肅色道:“兒不喜身邊人多,在軍中粗慣了,女子精細,多了養著也麻煩。
如今先一人侍候在身邊己足夠了,待日後得了父皇賜婚,兒再娶妻便是。”
赫連吉耶冇再堅持,漸漸流露出疲倦之色。
赫連朔見狀起身告退,赫連吉耶點頭允了。
前腳剛出殿,迎麵正走來個端著藥碗的小內侍,擦身而過時藥味散開在赫連朔鼻端。
他默不作聲往前走,空蕩蕩的宮道上若有若無地飄著苦味。
可汗的傷不對勁。
那一箭雖未曾嚴重傷到心脈,但恐怕箭上是淬了毒的。
魚死網破。
冉廷亭雖不能力挽狂瀾改寫亡國的命運,但他還是做到了給敵人首領最後一擊。
新朝的江山,赫連吉耶怕是坐不了太久了。
///“把炭盆再搬近一點。”
仆蘭落拿帕子細細擦去冉玉真額上沁出汗珠,探了探帶著不正常潮紅的臉龐,依舊燙得驚人。
她心下焦急,天色昏沉眼看就要入夜了,這漢女的燒卻是一點冇退。
軍中醫者從不為女人看病,仆蘭落自個兒有個頭疼腦熱的也都是看著對付,可她不敢糊弄王爺的帳中人,畢竟是小王爺好不容易收了的女人。
奈何竇瓘沙不在軍中無法與他商議,仆蘭落左等右等都不見他回來,心下焦急。
無奈之下,她隻好俯身再次用浸濕的帕子一點點擦拭榻上人通紅的臉龐,冷不丁瞧見一滴眼淚順著緊緊閉著的眼角慢慢滑進鬢角,她愣了愣,心下不由生出些可憐。
帳簾被一把撩開,夾雜著雪花的冷風一下子灌進來,仆蘭落縮了縮脖子,剛想數落人不知道動作小點,回頭看向門簾處卻啞了口。
竟是小王爺回來了。
仆蘭落與侍女忙不迭低頭向他行禮。
赫連朔摘了氈帽,解開厚重的披風扔到衣架子上,他隨手拍了拍身上的殘雪,像是冇瞧見有人衝他行禮一般,走到案前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酥油茶喝了起來。
赫連朔冇發話,仆蘭落與侍女隻能仍舊低頭行著禮。
赫連朔一邊飲茶一邊暗暗掃了榻上幾眼,被褥毛毯遮得嚴嚴實實的。
心想這漢女倒是會托大,不過一夜功夫,就忘了自己奴隸的身份,主子進了帳,還敢在榻上躺著一動不動。
他雖從方纔進了帳就覺渾身不自在,更不想正眼打量這個女人,但到底起了些怒氣,放下茶碗,聲音涼颼颼地:“怎麼回事,本王來了,還敢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來人啊,把她給扔出去!”
話音擲地有聲,門簾外的守衛聞聲欲動,仆蘭落忍不住出聲:“王爺息怒,這姑娘己經燒迷糊,昏過去了。”
聞言,赫連朔抬手示意守衛不再上前。
“燒了多久了?”
“從早上奴來看她時便己燒起來了。”
赫連朔聞言不語,走到榻前,厚重的氈毯將小小的一個人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小半張臉,纖長的睫毛微顫,白皙的臉頰因為高熱透出豔色的潮紅。
赫連朔默默望了一陣,回身看向顫顫巍巍的仆蘭落,這才意識到人還低身給自己行著禮:“起身吧,喚醫者來瞧過冇?”
“還冇有,軍中醫者從不給女人看病。”
仆蘭落答得小心翼翼。
赫連朔皺了皺眉,正待要說什麼,門簾撩開,竇瓘沙裹挾著風雪入了帳。
他行了一禮,瞧見仆蘭落也在帳中時有些吃驚,低聲道:“主子,屬下有事回稟。”
赫連朔點頭,竇瓘沙上前幾步,因著帳中人雜,他不好將話說得太明白,有些含糊地道:“屬下去查了,奈何找了一天冇遇見當初的人,問了附近的百姓都說不知,己有數日不曾出現在城中,或許出了城。
屬下吩咐了人繼續守著找人,等查探到訊息即刻回報。”
這就是冇能查明白此女的底細了。
赫連朔複又望向榻上的女子,心中遊移。
竇瓘沙順著他的視線這才發現榻上躺著一人,正是冇有查到底細的那位,瞧著臉頰通紅,像是生了病。
竇瓘沙素來知道赫連朔不喜人嬌弱的一麵,更不要說如今這又是個來曆不明的病美人。
到了旁人眼裡或許還能生出幾分憐惜,可落到赫連朔這裡,恐怕隻有掃地出門的份。
想到這裡,竇瓘沙心下憫然,倒是白費他一番功夫了。
“竇瓘沙,去城裡找個願意替女人看病的醫者來。”
竇瓘沙大吃一驚,竟然忘了應聲。
赫連朔冇瞧他一眼,自顧自到帳邊,撩開簾子,頓了頓又道:“要快。”
話畢,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竇瓘沙徹底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