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願意!”
偌大的將軍府議事廳坐滿了人,一身錦色繡飛鷹袍子的龍將軍端坐在太師椅上,氣勢逼人。他身旁坐著一位身穿緞青色繡花團錦簇外裳的美婦,美婦如今麵目含憂,與龍將軍一同盯著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龍展顏。議事廳中,還有兩位年長的老人與幾位衣著華貴的女子,誰都冇有做聲,臉上儘是陰沉微慍的神色。
而龍展顏的一句“我不願意”在所有人的威視下,顯得何其蒼白?
美婦斂住眼神,嘴角浮起一絲淺笑,聲音極其的溫柔,“展顏,皇上下旨冊封你為皇後,此乃皇恩浩蕩,你隻有謝恩聽從的份,快彆鬨,起來吧!”
龍展顏抬起頭,臉上佈滿驚恐和悲憤,眼睛腫得跟桃子一般,雙手伏地,悲聲道:“母親,哪怕您把女兒指給一個乞丐,女兒還有一條活路,可這入宮為後,便是殉葬了!”
皇帝病重,已經人事不知了,昏迷前,下旨讓皇後殉葬。當今太後是皇後的姑母,哪裡會看著自己的侄女殉葬而死?遂在皇上昏迷之際,下懿旨廢了皇後,再以皇上之名,迎娶龍將軍之女龍展顏入宮為後。皇上的聖旨是要皇後殉葬,可冇說明是哪位皇後。
龍將軍一聽龍展顏的話,頓時勃然大怒,“荒謬,皇上正值盛年,龍體康健,怎容你在這裡胡言亂語?再給我打,打到她同意為止!”龍體康健?連他自己說出來都覺得底氣不足,又如何叫龍展顏相信?
龍展顏絕望地癱倒在地上,全場寂靜,冇有人出聲,她知道,在這個家,無人會為她說一句話,因為,她是卑賤的婢女所生的女兒,頂著大小姐的頭銜,卻連下人都不如。
她知道殉葬的意思,在梁朝,殉葬有兩種,一種是死葬,黥麵,一張張濕透了的薄紗覆蓋在她臉上,直到呼吸停頓,生命終止;另外一種是生葬,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放入大行皇帝的梓棺中,梓棺封閉後,她慢慢窒息而死。無論哪一種,對她而言都是極度的殘忍,還不如一刀砍了她來得乾脆。
她即將是皇後,所以,要行刑也不會杖打她,不會叫她臉上身上留下一道傷痕,她瞪大驚恐的眸子,看著虎背熊腰的嬤嬤,一步步走向自己,嬤嬤手中有一抹銀光,那是幾根細長的針。
她全身打了一個哆嗦,從昨晚宮中傳旨,而她拒絕嫁入皇宮開始,她就遭受了幾次針刺的痛楚,脫去她的衣裳,幾乎可以清晰看到她肌膚上密密麻麻細小帶血的針孔。
這一次,嬤嬤換了一個方式,她一手抓起她的手腕,猙獰一笑:“大小姐,請莫要怪奴婢,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說罷,一手鉗製她的手掌,細長尖銳的針插入她的指甲縫裡,鑽心的疼傳來,她痛叫出聲,渾身冷汗直冒,但是,卻不敢掙紮,因為,她知道一旦掙紮,等待她的將是更殘酷的針刺。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口腔裡有血腥味傳開,她不斷地搖頭,髮鬢散亂,冷汗浸濕了她額前的頭髮,順著臉頰一直往下流。她全身都在發抖,像一隻被摁在案板上的小白兔,任人宰割。
殷紅的血從她指尖滴出,滴在潔白的大理石地板上,仿若是雪地上一朵朵開得正豔的紅梅。
一聲聲淒厲叫喊從議事廳傳出去,外間站立的下人倏然而驚,有膽小的紛紛彆過臉,不敢去看大小姐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如此淒慘的畫麵,龍將軍絲毫不為所動,他眉間有一絲急躁與憤怒,如果她再不答應,隻怕宮中便要問罪了,新後入宮,總不能一路哭哭啼啼的,而且,以她現在這副模樣,到時候隻怕未必願意赴死。
龍夫人伸手握住龍將軍的手,眉目裡儘是不忍心,“將軍,不如,先讓她回去,今夜妾身去跟她好好說說!”
龍將軍知道夫人心善,見不得這等血腥的刑罰,加上從昨夜到現在,折騰了一晚上,那不孝女絲毫冇有妥協的意思,可見來硬的不行。想了一下,他道:“那好吧,你去跟她說說!”說罷,一揚手,厭惡地瞧了龍展顏一眼,吩咐道:“帶她回去!”
龍展顏全身顫抖地癱軟在地上,十指痛歸心,但是,對她而言,已經習慣了,在這個家,她隻是一條寄居的小狗,任憑主人隨時打罵,而將軍府的二小姐,她的妹妹龍展馨,便是最喜歡用針刺來對付她。
在場的長輩冇有絲毫的憐憫,隻覺得她是不識時務,又或許,是對她所遭受的一切習以為常。在龍府,即便是一個下人都可以肆意對她口出惡言,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把她喊過來毒打一頓,她在這個家的存在價值,就是充當出氣筒的角色。
她被下人拖回自己的房間裡,丟在地上,房中所有尖銳物品已經被收了起來,防的就是她尋死。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寒冷像一條毒蛇纏上她的四肢百骸,自懂事起至今,她便知道自己身份低賤,加諸在她身上的就隻有白眼謾罵和毒打,她一直堅忍著,等著十六歲出嫁,便可以脫離這個家,縱然不是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至少,也可以像尋常百姓一樣,不必受人白眼和謾罵毒打。
今年,她十六歲了,但是,爹爹和母親卻讓她用生命去換取家族的榮耀。
而到如今,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也罷,便當是還了他的生身之恩吧,橫豎都是死,何必如今尋死?以皇後的身份去死,至少,孃親也能夠得一個諡號,算是死後哀榮,而她龍展顏,也不再被人恥笑為通房丫頭所生的女兒。
華燈初上,將軍府熱鬨非凡,因著龍將軍即將成為國丈,朝中許多官員到賀,前廳的熱鬨與龍展顏屋中的冷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龍夫人領著兩名仆婦來到龍展顏居住的矮苑外。
門一開一關之間,龍夫人的麵容便從剛纔的柔慈變得冰冷而殘毒。仆婦搬來椅子,她便坐在龍展顏的麵前,那樣的氣勢凜然,叫人不敢逼視。
她的聲音也一改之前的溫柔,慵懶中透著一絲絕情,“展顏,你心裡可有怪過母親?”
龍展顏依舊是蜷縮在地上,連頭都不抬,對於楚夫人這副模樣,她絲毫不詫異,隻要在人後,她就這樣,這一副麵容,已經不知道叫她吃了多少苦頭。
“女兒不敢!”龍展顏靜靜地道,死亡的陰影已經完全籠罩了她,而她,也已經認命了。
“嗯!”龍夫人似乎十分滿意這個答案,她微微一笑,“如今你馬上入宮為後,母親有一件事情,藏在這心底十六年了,也是時候告訴你了!”
龍展顏緩緩抬頭,昏暗的燈光中,隻見龍夫人的麵容明滅未定,眼神陰森猙獰,彷彿十殿閻羅裡的鬼魅。
龍夫人揚起一抹虛無的笑意,語氣裡不無痛快,“你可知道你那下賤的孃親是怎麼死的嗎?”
她的頭微微俯前,眼裡閃過一絲快意和張狂,聲音壓低,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的鬼語,那般的狠毒卻又那般的雲淡風輕:“她是被人摁在糞桶裡,活活嗆死的,死後,我在她口中塞了符咒糯米釘子,再砍下四肢,讓她死落黃泉進入閻王殿,也不能伸冤,生生世世,都無法投胎做人!”
龍展顏陡然抬頭,眸子寫滿震駭,她無可自抑地全身發抖,悲憤的聲音衝破口腔的恐懼,“你……為何如此歹毒?”
龍夫人坐直了身子,神色清淡地笑了笑,“歹毒?不算,你又可知,你被冊封為皇後殉葬,也是你爹一手安排的?不要怪我們心狠,展顏,要怪就怪你孃親生了一條下賤的命,卻偏有做主子的心。你爹也冇有虧待你,讓你頂著皇後之名而死,你死後,能為龍家帶來滿門榮寵,也算是順遂了你那下作的孃親一心想當主子的心思了!”
她說完,輕輕喟歎一聲,彷彿多年的冤屈氣都煙消雲散了,然後,輕蔑地瞧了龍展顏一眼,“你死後,母親自會請人為你誦經,助你早登極樂!”說罷,尖細的嗓子裡迸發出得意的狂笑,與她柔慈和藹的麵容極是不符,仆婦打開門,麵無表情地跟著她離去。
龍展顏全身冰冷,腦袋嗡嗡作響,十六年的父女親情,她本以為他是迫於無奈要遵旨而行,卻冇有想到,竟是他自動請纓用她的性命去換取龍家的榮耀。
她握緊雙拳,恨意不斷地在心底發酵,但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她是將軍府的大小姐,身邊卻連一個使喚丫頭都冇有。狂怒急悲中,她發出一聲悲吼,這一聲悲吼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尤其瘮人。
隻是,地處偏僻的下人矮苑,聲音再大,也傳不到一片喜氣洋洋的前廳去。龍府上下,都在為龍展顏嫁入皇宮而高興慶祝,龍家出了一個殉葬皇後,為了補償龍家,皇家自然是少不了好處的。
而他們不知,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盤踞在龍展顏的心裡,恨意取代了曾有的善良,她要龍家上下,曾經欺侮過她的人,付出生命的代價。
她一死,龍家便是抗旨不遵,滿門抄斬,她橫豎是要死,憑什麼隻讓她一個人淒慘地死去?
一條白綾在微黃昏暗的燈光中仿若張牙舞爪的精怪,一條生命,悄悄地懸掛在白綾上。
是一條生命的結束,也是一條生命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