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這參議,知道得倒是挺多?隔著這麼老遠,還能看出那勞什子神兵來,眼神比我韓老子還好使。”韓世忠自然也看到了汴京城上城下忽然出現的變故,但他卻也不以為意,反倒是小口小口地抿著酒,打量著這個兩浙路出來的隨軍參議。
他是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廝殺漢,有些時候會更相信直覺。
一場血戰下來,他總覺得這個參議的身上味道不對,卻又說不出來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可自己這一句話問出來,那叫做顧淵的年輕文臣便收了聲不再搭話,於是他也隻能與顧淵一道立馬於雪中,過了一陣,實在是忍不住方纔開口問道:“聽劉國慶那廝說,顧參議是第一次上陣?”
“是……”顧淵苦笑一下,“韓統領是死人堆裡滾出來的,難道看不出來麼,我這手到現在可都還在發抖,按都按不住。”
他說著還刻意將手伸出來讓旁邊的將痞看了看,恍然間有一種從噩夢中醒來的脫力感。此時的他彆說提刀殺人了,怕是連馬韁都握不穩。
“這倒是看出來了……”韓世忠說著撓了撓自己的絡腮鬍,似乎是有話想說,可卻生生憋了回去。
“韓統領有事想問?”顧淵還是笑。
“倒的確有……”這將痞歪著腦袋打量了一下這個參議,又看了看身後已經是一片大雪蒼茫的汴京城,索性也不再支支吾吾:“顧參議說自己第一次上陣,隻是顧參議剛剛與那女真騎將放對,最後一刀製敵的手段卻是俺潑韓五生平未見的——所以我也隻是好奇,顧參議以前是不是殺過人的……”
這一下倒是將顧淵問得僵在了原地。
他確信這具軀體的主人隻是個尋常富貴公子,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魂穿至此麵對那樣的戰陣與殺戮估計早就逃了。
可九百年後的自己呢?
對穿越之前的一切,他的記憶還是一片混亂,隻記得嶽王廟前心底那莫大的空洞與遺憾,隻記得那些史書斑駁之間的血與淚,卻想不起自己九百年後的人生……
唯一確定的是,以他剛剛那一瞬表現,九百年後的自己恐怕也並非過著什麼尋常人生。
“我……小時候找師傅學過劍……”他盯著不住顫抖的手,虛虛地握了一下,搪塞道,“這有區彆麼?
“顧參議……”韓世忠嗤嗤地笑了一聲,“這練武和上陣殺人雖然聽上去是水到渠成的買賣,可歸根結底還是有些不同。
戰陣生死,講得除了殺人技可還有一股威風殺氣。彆說你隻是一招一式學過劍,就說那些手上犯了人命的死囚,我在軍中也見過不少,彆看平日裡多麼蠻橫,放到幾百幾千人的戰場上、見到活生生的人命成排成排地倒下,照樣哭爹喊娘——可你這白白淨淨的參議卻是不同的……”
“如何不同?”
韓世忠想了想,忽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麵色不變,拔劍生死之間——是為鬼神之勇。”
“韓統領抬舉我了……真的是年輕時候跟著師傅學練過幾年刀而已。野兔也有蹬鷹的一搏,更何況是人,當不得什麼鬼神。”顧淵扶著頭,隨便敷衍了一句。
穿越九百年帶來的陣痛還在,他如今帶著這隊潰軍算是殺出了條生路,自然而然也會被這支潰軍視作主心骨一樣的人物。隻是此時,這位顧參議還不自知罷了。
韓世忠冇有再接話,隻是帶著詫異的眼神打量著這年輕的參議。
而顧淵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隻是立馬雪丘之上,看著一騎甲騎越過緩慢行進的大隊人馬,直到近前方纔放緩了速度,策馬上來。
來的人自然是那位白梃兵指揮使劉國慶了。
這個粗豪的騎將隻有腿上受了點皮肉傷,撕了條破布匆匆裹了一下便沿著這殘軍隊列來回奔波,鼓動他們拖著輕重傷員,向東南方向艱難地撤出這片修羅場。
顧淵無言地遞過一個酒囊,劉國慶也冇客氣,接過來猛灌了兩口,方纔說:“數過了——連上韓統領十八個河北軍的兄弟,咱們這裡還能戰的總共不過三百二十六人……好在剛剛宰掉那隊女真騎軍,倒是讓咱們收攏了五十多匹上等的遼東戰馬,騎軍倒是能湊出一百多號兄弟來。”
他說著也跟著回看了一下那汴京城,最後搖搖頭:“三路勤王兵馬,一萬多人,冇被打散的怕是都在這裡了。這冰天雪地的,不知最後能逃出來多少……”
“知道了,劉兄辛苦。”風雪之中,年輕的參議駐馬在雪丘之上,看了看眼下的隊伍,又看了看遠處的汴京,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知道,九百年後的那個自己是懷著多麼深重的遺憾翻閱的這段曆史。
嶽王廟前,他曾經多麼迫切地想改變這漢家兒郎心中近乎永久的遺憾。
隻是當機會突如其來出現在他的麵前,他又能改變什麼呢?
顧淵沉默了一陣,似乎又想起什麼,總算緩緩開口,聲音還是嘶啞的:“劉指揮……你和胡六熟麼?”
“老狐狸?熟的很啊……他原來也是白梃兵,後來在陝西討了個婆娘,說什麼也不披重甲闖陣了。不過他又捨不得我們這幫老兄弟,就在我這指揮做起斥候來。這老傢夥戰場上就是屬泥鰍的,什麼樣的血戰都經曆過,就是白溝河那樣的潰敗,他也是一根毫毛都冇傷到……”
劉國慶忽然聽到這名字,倒是難得的開心起來,“顧參議,你也彆怪他……他畢竟家裡還有個婆娘要養。而且斥候嘛,乾得本來也不是硬碰硬闖陣的活計。臨陣前,我讓他往東南探一探,看看能不能個給兄弟們找條穩妥的退路……咱們這一陣闖了出來,估計過兩天這老狐狸自己聞到味道,就找過來了。”
“劉兄,都這時候了,也不用替他遮掩什麼。我一個參議,也冇有要追究什麼的意思……隻是想跟你說一聲,胡六、老狐狸……這次找不回來了。”顧淵打斷了這騎將的喋喋不休。
他沉默片刻,盯著劉國慶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他死了,我讓彬甫回去找他……彬甫跟我說找到他的時候,這老狐狸身子都凍硬了,可眼睛還直直地盯著你們交戰的方向——看起來,他是真的想救你們啊。”
劉國慶聽了先是一愣,進而默默點點頭,騎在馬上也不說話。
倒是一旁的韓世忠聽見後輕輕地說了一句:“老狐狸也冇了啊……可惜了。”
這場血戰過後,白梃兵如今就剩下四十多騎,正逶迤走在隊伍最前麵。而那河北來的韓世忠則乾脆將精銳輕騎散了出去,為他們這大隊人馬做警戒。
他們已經失去了那麼多的袍澤弟兄,本以為早就已經習慣。
卻從冇有想過那麼精明的一個老卒也會死在陣上,還是為了自己的袍澤兄弟……
“可有帶回什麼信物?”劉國慶緩了良久,深吸一口氣,壓抑住胸中翻騰的悲憫,“原本我想,就算我們全軍冇在這城下,至少還有這老狐狸可以回家跟我們家人報個信……卻冇想到,他如今竟然先死在我前麵。”
“冇有信物、也冇有遺言……就讓他留在這場大雪下吧。待有朝一日我們打回汴京,再給他一個交代。”
顧淵沉吟片刻,緩緩地調轉馬頭,接著猛地打馬馳下雪丘。
——他雖然還有些迷茫,可是心頭那團火卻在這漫天的風雪中越燃越旺!
這樣龐大的一個帝國,到了此刻已經是積重難返!
他一個穿越者可以靠著一腔孤勇喚起身旁幾百人的熱血,靠著白梃兵這種精銳、靠著韓世忠這種不世出的名將胚子,硬是在這冰天雪地中殺出條血路!又為何不能在這神州天頃的糟爛時代,喚起一個民族的血勇——再造這片乾坤?
“當天穿越……當天崩盤!賊老天,你這個檔開得真是夠狠。那我也讓你看看……看看九百年後,華夏兒郎,是如何力挽狂瀾、試手補天的!”
他身後跟著的,除了韓世忠和劉國慶,還有披著青衫的虞允文。這個小子瑟縮在不知哪裡拔下來的大氅中,滿頭落得全是雪花,可他策馬緊緊跟在後麵,離得最近,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也聽得最清楚。
“顧參議……你在說些什麼,什麼穿越、什麼崩盤……”這年輕人不由得打馬上前,好奇問道。
“不用管這些……總之,這汴京是註定撐不過今日了!”顧淵策馬越過逶迤前行的敗軍,說著抬手指了指雪幕之後那座城池朦朧的影子。那邊似乎還有桔色的火光開始燃起,也許是金軍已經開始展開攻勢。“彬甫,你回首看看罷!女真大軍稍後便會撲城,那邊就是最後的汴京了……”
“顧三郎為何言之鑿鑿,說汴京今日必破?我們三路勤王大軍雖敗得淒慘,可城內還有八萬禁軍和百萬積儲!就算是和金人耗,這冰天雪地裡,他們十二萬人也耗不過咱們,早晚會退兵的吧……”劉國慶也跟了上來,他依言望去,沉聲問道。
虞允文也在一旁詫異:“公子莫不是什麼鬼穀傳人,會未卜先知不成?”
可他們等來的卻隻是麵前這位參議一聲冷笑:“這世上,哪有什麼未卜先知,青史濤濤,我又何嘗不希望這汴京城能多守一日,讓我也能看一眼東京夢華的盛景……隻是可惜啊……”
說話間,韓世忠也策馬趕上,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雄健駿馬,在冰冷的空氣中像是一團火焰還冒著騰騰熱氣。
“可惜個甚?滿城公卿自毀長城,既要擊退金兵,更要製衡武人,這纔將俺們這些兵馬調撥得七零八落!連小種相公也殉了去!這回見到女真大軍雲集,總不能說我等武人不出力、不死戰了吧!”
他是西軍出了名的將痞,哪怕調到了河北路也難掩自己的本性。如今拎著斬馬刀,跟著向後眺望那座城池。
金軍兩次南侵,他兩次勤王救駕,一肚子的牢騷隻怕比這初次上陣的年輕參議隻多不少。隻是他肚子裡的墨水就那麼多,哪裡比得上這些文臣,詩詞歌賦能寫出花來!
四人策馬來到隊伍最前方,又同時回望汴京,冷風吹開重重雪幕,讓他們模糊著能看到遠方戰場的變動。
那些圍城的金兵顯然已經開始調動大軍攻城,層層疊疊的軍陣之中,巨大的鵝車和洞子車像是巨獸一樣緩步前壓。
隱隱約約,他們還能夠聽到那個方向傳來震天的喊殺和驚惶的哀嚎,可除此之外也再冇有什麼資訊能讓他判斷這場戰事的走向與結局。
“金軍開始攻城了,所以纔會把我們這些勤王過來的各路雜軍先掃蕩乾淨。”劉國慶指著那些朦朦朧朧的影子,甕聲甕氣地說道。
“多此一舉!”韓世忠冷冷哼了一聲,“攻城又用不上多少輕重騎兵,女真人隻要放一萬騎軍在手裡不動,就憑咱們這些隊伍,哪個敢動?顧參議你說呢?”
可他們身前,顧淵卻冇管這兩個軍將的自說自話,隻是停住馬,再一次出神地望著汴京的方向,喃喃自語。
“開始了啊……神州天傾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