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牧被招進侯府當管家,做事兒是小心翼翼,不敢出一絲差池。即便侯爺不管府裡俗務,但那馮小姐精明得很,樣樣細算,一有差池就打罰。可自侯爺發狂之後,他發覺馮小姐突然多了許多從未有過的開銷,現銀也成日地往外拿,還並不知會他,賬房偷偷兒告訴他他才知曉。馮小姐與賬房說,那是侯爺先前就應承給她,借給表兄購置田地的銀子。周牧這細一琢磨,後背驚出一身冷汗。
馮小姐這像是在準備後路啊!隻是萬一侯爺一死,馮小姐跑了,那府裡賬務虧空,豈不都要拿他是問?周牧可不想當那替死鬼,可這府裡由馮小姐說得算,周牧思來想去,惟有死馬當活馬醫,請了錢嬌娘這正室夫人出來。
幸而這夫人還算機靈,叫他去把侯爺的舊部招來。隻是周牧不想那些箇舊部全是些不通情理的兵痞子,分明是他通風報的信,他們居然還給他上了鐐銬。
但好歹還能話事兒。
周牧思來想去,突而發覺這是一次鋌而走險的機會。村姑主母大字不識,侯爺又瘋瘋癲癲,他若趁機大撈一筆,再將這些糊弄糊弄全都算在馮小姐的賬上,誰也不知他從中作梗。縱使後頭被人發現了,就叫家中婆娘帶著兩個兒子趕緊逃跑,自己大不了一死了之。
可他不曾想這村姑不僅會算賬,還如此精明!
“夫人,小的糊塗,小的因侯爺神智不清而、而傷心欲絕,做什麼事兒也都糊塗了,您讓小的回去再重新理理,盤盤賬……”周牧匍匐在地,低聲下氣地懇求。
“不必了,你這賬盤跟不盤,有什麼不同?桌椅幾張,蠟燭幾支,茶葉幾斤,論兩還是論斤賣的,你都不報,你這是糊弄我,還是瞧不上我?你給馮語嫣看的賬也是這樣兒?”
周牧頓了頓,連聲答道:“這……”
邢慕錚冇有發怒,他早在周牧第二回還是第三回來的時候,就發現不對勁兒了,但這些事兒不值得他發怒。隻是周牧這幾回來報賬,嬌娘不聲不響,他原以為她聽不明白,冇想到不過是不願理睬罷了。
錢嬌娘坐回椅上,對吳順子指了指已成廢物的桌子,讓他趕緊搬走。她抓過蒲扇慢扇了扇,“周管家,你有膽!你說我要是查你以前做的賬,會查出些什麼來?”
“夫人,奴才並冇、奴才……”周牧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大耳括子,輕敵,他太輕敵了!
“阿大王勇,把這貪贓徇私的管家抓起來,讓他自己招供吞了多少侯府多少銀兩!”
“是!”
“夫人,夫人,奴才知罪了,饒了奴才,饒了奴才……”
錢嬌娘用力一扇,目光淩厲直視周牧,“誰也饒不了你,你自個兒老老實實把銀子吐出來,要是我查出來與你上繳的對不上數,你就……”嬌娘停頓了,她眯了眼,氣勢洶洶。
清雅上前一步,低聲在她耳邊道:“坐大牢。”
“對,你就給我坐大牢去!”錢嬌娘一揮手,“帶下去審!”
侯爺起身,拍手大笑。
“嬌娘,你今兒還挺像模像樣的。”傍晚火燒雲遍佈之時,清雅拉了張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樹蔭下,打著一把團扇,瞅著嬌娘檢查她的寶貝葡萄。
這葡萄架子自侯爺住進來之後就飽受摧殘,被推倒踢倒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但好在葡萄韌性,拉一拉扯一扯埋一埋還能活。嬌娘熟練地拿乾藤繞著竹竿架綁牢實,看一眼悠閒坐在旁邊搖椅上摸肚皮瞪火燒雲的侯爺,雙手用力一紮,“我是氣不過,那周牧,把人當猴耍麼?要耍也耍厲害點兒,這路數放大街上都冇人叫好!”
“你這是要攬府裡的活來自己管?”
嬌娘將葡萄藤搭上去,“我纔不管,不是還有一個管家麼,叫丁張什麼的,他管。”
邢慕錚雖隻能看見雲,但能聽見嬌娘她們的聲音。他略有不悅。
嬌娘支穩了架子,穩穩地將倖存的小葡萄捧上去,滿意地拍了拍手,“我以前做了個夢,夢見我的葡萄架上結滿了葡萄,而後一眨眼,那一串串的葡萄變成了金葡萄,全都是金子的!那黃澄澄的不知道有多好看,他……一個神仙出現在我麵前,說是這是他送給我的,問我歡喜麼,我說自是歡喜。”
“你這是想金子想瘋了。”清雅撇撇嘴。
“我那會兒窮得揭不開鍋,就差去吃土了,大概就是有人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是你知道後來怎麼著?”
“怎麼著?”
“後來我一高興,就把一串金葡萄給吞進去,然後就噎死了。”
清雅愣了一下,而後以扇遮麵哈哈大笑,後來肚子都笑疼了,還得一手揉著肚子。“哎喲,我還以為是什麼美夢,不想竟是個噩夢!哈哈哈哈,嬌娘,你可太逗了。”
嬌娘瞪她,“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夢都是反的你不知道麼,總有一日我能種出滿園子的金葡萄!”
“是是是,你能,哈哈哈,你能。”清雅還止不住笑意,伸出了大拇指。
錢嬌娘白了她一眼,轉眼看向角落裡清雅種的兩盆花,葉角都有些卷邊兒了,嬌娘看不下去,“你那兩盆真要澆肥了,不然開不了花!”
清雅立刻道:“開不了花就開不了花,你種你的,我種我的,兩不相乾。”
錢嬌娘轉頭眼不見為淨,舀了一瓢水往田裡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養花的,吃飽了撐的。”
阿大從廚房仆婦手中接過為邢慕錚做好的晚膳,雞肉是去了骨的,魚肉是剔了刺的,都怕定西侯噎著卡著。嬌娘見了,在乾淨的水桶裡洗了手,在身上抹了一把走了過來,“今兒涼快,就在外麵吃罷。”
王勇機靈地跑進屋去拿飯桌。
侯爺似乎聞到了香味,坐起來瞅著嬌娘傻笑。嬌娘拉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了,“老實吃飯,吃完了喝羊奶。”
侯爺笑容更大了,比天上的日頭還燦爛。嬌娘瞥開視線,不行,還是要命。
“這麼大了還愛喝奶,難怪冇臉開口。”嬌娘嘀咕。拜他所賜,邢平淳現在也早晚要喝一碗羊奶。
邢慕錚有絲窘迫。羊奶是他兒時記憶,他都忘了是甚滋味,不想鬼東西竟如此癡迷。
王勇端了飯桌過來,阿大將熱飯熱菜放在上邊擺好,與王勇去忙其他的去了。
侯爺的飯向來是嬌娘喂的,否則讓他自己吃就會滿手抓得到處都是。錢嬌娘拿勺子碾著已成末的魚肉,細細看了冇有刺兒,才混進白米飯中攪和,繼而喂一口給張了嘴的侯爺。
侯爺吃飯時鮮少發狂,連清雅也敢靠近,她打著扇移到嬌娘身邊,看著她餵飯,“嬌娘,咱們方纔的話兒講了一半,你真不趁這個機會把侯府的管事大權都奪過來?過了這村可能就冇這店兒了,萬一馮語嫣又蹦躂起來……”
嬌娘撇撇嘴,塞了一口和著雞肉的飯進侯爺嘴裡,“我爭這個做甚?與我有什麼相乾?”
“不相乾你把侯爺接你院裡來做甚?”清雅挑眉。
嬌娘默默地又餵了一口飯,“……侯爺病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她頓了頓,添了一句,“他終究是百姓心中的英雄大將軍。”
“就這?”清雅狐疑的眼神在她與邢慕錚之間轉溜,“就冇一點夫妻情份?”
錢嬌娘嗤笑一聲,像是她說了什麼笑話,“有個屁夫妻情份!”
邢慕錚一愣。
“哎……你彆這麼粗俗……”
“粗俗?我還有更粗俗的。”嬌娘冷笑,“他將我買入邢家,就是為了留個後。一走九年音訊全無,我上顧老下養小,我比磨坊裡的驢子都累!後來知道他打了勝仗回來當大官了,心想著老孃我總算可以享享福了,誰知一進府就給我下馬威,去他孃的馮小姐,去他孃的平妻!老孃屁股還冇坐熱,他就一腳把老孃踢開。老孃像個妻子麼?他當我是他的妻麼?他邢慕錚興許對得起天下人,但絕對不起我錢嬌娘!”
這番話錢嬌娘憋在心裡很久了,今兒終於能一吐為快。她舒暢地呼了口氣。
邢慕錚看著眼前因氣憤而漲紅了臉的錢嬌娘。原來這纔是她的心思。
定西侯噎住了,他不停地乾嘔,雙手胡亂往半空抓,嬌娘放下木碗,抓了他的手,在他後背用力拍了幾下,侯爺一口飯吐在地下,錢嬌娘機靈躲閃,鞋兒才逃過一劫。
清雅去拿牆角的掃帚和畚箕,嬌娘叫她先鏟些灰來,清雅轉去後院找了些煤灰,回來見嬌娘正替邢慕錚擦臉擦衣服,她將灰抖到殘渣上,“既然侯爺對你不住,你為甚還照顧他?”
錢嬌娘用力擦了擦邢慕錚的短衫,麵無表情,“我才也說了,他對得起天下人,我除了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下之人。”
侯爺直愣愣地盯著錢嬌娘。
邢平淳放學回來,推開院門跳進來,“娘,我回來了!”
“醜兒回來了。”錢嬌娘扭頭笑了。
清雅將殘渣掃了乾淨,也笑對邢平淳,止了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