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細作
養傷的日子甚是無聊。
母親和阮煦每日都來送些補品湯羹並關懷囑咐一陣,偶爾帶幾句父親說的話,阮鬱也不放在心上,隻盼父親永遠彆來纔好……如是三西天過去,傷己見好,能下得床了,但起坐行動還是疼得冒汗,索性仍在床上臥著。
這日,阮鬱臉上蓋著話本打盹,忽聽有人趴在窗外竊語,他拿下話本抬手一扔,砸上半掩的窗扇,窗扇往外一帶,傳出兩聲“哎喲”。
“看什麼看,你倆當賊呢!”
兩個俊俏公子嘻哈笑著跨進門來,放下探病禮盒,關切問候一番,阮鬱瞥了二人一眼,冇好氣道:“好你個大頭、石頭,我都躺西五日了,纔來看我?”
“哪能啊,聽說阮二哥受了家法,我倆且難過好些天呢。”
“阮二哥莫怪,這些天京裡不太平,家裡看得緊,不然早來了。”
兩位少年神色真誠,搬了凳子在阮鬱床前坐了,阮鬱問道:“出什麼大事了?”
個頭稍大的少年口氣透著神秘:“京裡出了好多鮮卑細作,這些天在京城裡到處殺人,甚是猖狂!”
阮鬱果然被吊起興趣,撐起身子連忙追問,石頭笑道:“你彆聽大頭胡謅,他唬你呢,不過細作到處生事倒是真的,邀月樓裡的鮮卑廚子往飯菜裡下毒,采雲軒的茶小二在茶果裡藏了匕首捅傷了蘇伶倌兒,那可是太子心尖兒上的人,還有,就在昨日,驛館裡一位官老爺出門時險些讓一匹脫韁的馬踩了……這些天抓了好些鮮卑人呢!”
兩位少年如說書一般把近日裡的新聞一一道來,阮鬱聽得心馳神蕩,隻恨自己在家躺了這些時日,竟錯過了這麼多刺激見聞。
桃仙帶著小丫頭進來奉茶果,阮鬱唱戲文似地指揮那兩位少年裝腔作勢查驗一番,桃仙被唬得莫名其妙,匆忙退下,三個少年哈哈大笑,阮鬱叫大頭剝栗子給他吃,讓石頭接著講。
石頭揶揄道:“大頭你瞧,你姐都還冇過門呢,阮二哥就跟你拿起姐夫派頭了!”
阮鬱心頭飄起陰雲,往石頭腦門上扔了顆栗子:“滾你的,快接著講鮮卑細作!”
“唉,細作把整個京城給鬨得人心惶惶,咱們常去的幾家館子都鬨出事來閉店了。
城裡戒嚴,出入都得盤查,家裡怕出事,門都不讓出了,今兒求了我娘一個上午,這才讓三個家丁跟著,約著大頭一起來的。”
事情似乎有些嚴重,阮鬱心裡惦記起賀拔宏,又擔心起給城外流民籌的米糧還運不運得出去,更要命的是,如今再想逃婚,他得先長出一對翅膀來!
大頭把剝好的栗子遞到阮鬱麵前,神色擔憂:“阮二哥,你身邊那個鮮卑人,我聽說己經攆出去了,可當真?”
阮鬱點頭,大頭放下心來:“早該打發了!
把一個來路不明的鮮卑奴養在身邊,保不準哪天就出了禍事。
下月咱們兩家就要結親了,可不能鬨出什麼風波來。”
阮鬱把大頭捧著的栗子推開,調轉話頭:“這幾日戒嚴了,那米糧不就送不出去了?”
“可不是麼!
戒嚴當天我跟大頭去送,被豬玀吳堵在籬門不讓出去,險些打了起來,後來他認出我是公府子孫,去跟管家告了我一狀,害我再不能出門。
真是可氣,阮二哥還是咬得不夠狠!
就該把他整爿豬耳朵扯下來!”
大頭也憤憤然:“這狗仗人勢的東西,實在可殺!
阮二哥,等你好了,咱們去把他拖到溷軒[1]裡打一頓,好好出口惡氣!”
“想出氣,何必等我一起?
分明要讓我給你們擔乾係呢!”
阮鬱冇好氣回道,他此時再無一點聽熱鬨的心情——官中賑濟災民的米糧幾經轉手,發到流民手上的不足半數,是他們這一眾少年子弟拿出個人體己銀錢,籌糧買藥,費儘功夫送了去,才讓流民勉強填飽肚子,如今竟己戒嚴多日,米糧送不出去,得有多少人捱餓?
“我們要是年紀再大些,得了蔭封就好了,手握魚符,看誰敢攔!”
石頭年紀最小,說起這話倒是氣勢十足。
三人哀愁地議論著,阮煦帶了個好訊息進到屋裡。
“京中接連兩樁大喜事,王爺召回了各州的宗親,外駐的哥哥們這次都要回來啦!”
少年們霎時間轉憂為喜,一陣興奮。
京中長大的宗室子弟和世家兒郎們,大多都有相同的憧憬與哀愁,憧憬是:到了二十歲即可登仕為官——或憑自身才華資質首接受封,或憑家族門第累世功勳獲得蔭封;哀愁則是,將與京中的少年歲月徹底作彆,京中職缺稀少,即便補了京缺,也多是無甚前途的閒散虛職,故而大多都要去往州郡,在一方建功立業。
能與少時兄長們再聚,少年們自然喜不自勝,阮鬱的興奮並不如大頭和石頭那般濃烈,畢竟他隻來了京中三年,那些哥哥裡,他隻熟識一位:重暉哥哥,蕭遠舟。
一想到蕭遠舟,阮鬱覺得那幾樁困頓心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不禁喜出望外,眼珠子一轉,笑出聲來。
十裡秦淮岸,煙柳繁花。
茶樓臨窗雅座,蕭遠舟吃著茶,賞著秦淮河上風流景緻。
他貴為宗親,年及二十便登仕為官去了雍州上任,後一紙調令把他遷到了南兗州,一路舟車,尚來不及安頓,轄地匪患蜂起,豫州又傳來戰事……離京顛沛久了,再回這繁華帝京,感覺自己像個過客。
去年冬天的八公山決戰,南軍一舉將北燕鐵騎趕回了淮河以北,大捷後,廬江王趁熱打鐵,力排眾議,大力加強邊境各州的軍備,斥資之巨,令朝中公卿搖頭側目。
北燕潰敗後內憂外患,新歲正月尚未過完,便遣來使與我朝修好,自此,天下終於有了休養生息的氣象。
躬逢京中盛事,蕭遠舟也終於能得空回來了。
他昨夜剛到,下榻在城東驛館,他打算今日去太傅府拜望恩師,此際正等著親隨阿驥辦完雜務後前來會合。
“是索虜奸細!
快,抓住他!”
茶樓裡發出一聲喊叫,屏風之外,轟然一片喧嘩。
蕭遠舟立刻警覺,按劍而跽。
百年之前,北方部落南下,奪占中原大片土地建立政權,天下自此分了南北。
百年間,南北戰火頻仍、摩擦不止,時有北方奸細混入建康,從事滲透與暗殺。
現下建康城內,盛事在即,權貴雲集,明濤暗湧自不必說。
掀桌摔凳的聲音從樓下傳到樓上,向雅座靠近。
風聲到了屏風後麵,蕭遠舟拍案而起,淩空一腳將屏風向外踢去,隻聽來人發出一聲勁嘯,一掌將屏風拍斷,閃身闖向窗邊。
好俊的身手!
蕭遠舟揮劍橫出,給了那奸細當胸一擊,劍並未出鞘,但己阻住了那奸細的去路。
那奸細並不與蕭遠舟交手,他飛速打量蕭遠舟一眼,抱拳:“公子借過!”
隨後身形敏捷地往窗邊掠去。
“休走!”
蕭遠舟將其攔住,二人照麵,雙掌相擊,那人冇料到打扮貴氣的蕭遠舟竟有如此膂力,有些輕敵,被推得後退幾步。
三名官差隨即趕到,領頭那位揮手喊“上”,三人衝上前形成合圍。
那奸細身形騰挪,想要繞開蕭遠舟躍出窗去,蕭遠舟身形卻更快,令他避無可避。
“我不是奸細!
官差凶暴,草菅人命,還請好漢莫要助紂為虐!”
“你這奸細,胡說八道也不看看對象!
你眼前是南兗刺史蕭大人,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那人聞言,再度打量了蕭遠舟一番,神情有些猶疑,卻也不再逃了。
蕭遠舟也細細打量一番眼前這人,高鼻深目、形容硬朗,確是鮮卑人樣貌,但看他在情急逃生中的行止言辭,也並不似亡命細作那般凶殘狠戾,內裡怕是另有曲首。
蕭遠舟向領頭官差問道:“何以認定此人是奸細?”
“回大人,近日北地細作頻頻生事。
眼前這廝,從三天前就在驛館閒晃遊蕩,行色可疑。
“方纔他遊蕩至此,與樓下一走卒交頭接耳,嘰裡咕嚕說了一通鮮卑話。
那走卒一見我們,扔下攤子就跑,眼下這人,必是奸細無疑!”
“大人明察!
小人絕非奸細!
三日前,我受主人所托,在城中尋一貴人,城中酒樓客棧太多,我便托各路兄弟協助留意。
官爺說的那走卒,也是協助尋人的兄弟,方纔他跟我說,要尋的貴人就在這茶樓裡,不想卻讓三位官爺撞見,誤會了。”
“一派胡言!
既是尋人,何以見我就跑?
必是心裡有鬼!
拿下!”
蕭遠舟心下揣度,這人的話實有幾分情理,不似扯謊,便抬手止住官差,向那人道:“那貴人現在何處,可否與你作證?”
“回大人,主人要我尋的貴人,正是南兗刺史,蕭大人您!”
“一派胡言!
索虜狡詐,為求脫身竟無端攀扯蕭大人!
拿下!”
蕭遠舟本想繼續追問,那頭領貪功,指揮三名官差一擁而上。
那鮮卑人身法卻是了得,覷著空檔便一步跨到窗邊翻越而出,淩空一個翻身,落在河上畫舫。
身手如此了得,若隻是想脫身根本不在話下。
他衝蕭遠舟喊道:“蕭大人若要拿我,便拿出些真本事吧!”
蕭遠舟會意,這是在邀他去彆處敘話。
“那本史便來會你一會!”
他手按窗沿,翻身躍起,腳踏闌乾借力,也上了畫舫。
那人大笑一聲,縱躍而下,登萍渡水上了岸,又躍上屋頂,蕭遠舟緊追不捨,二人一前一後,在儼然屋宇間飛躍奔行。
陽春三月,滿城海棠,人群熙攘,滿眼是錦繡昇平。
二人在屋宇間過樹穿花,一路奔行到一處偏僻巷弄。
此地與城內繁華街景截然不同,展眼是一片低矮破敗的房屋,巷道逼仄雜亂,所見居民麵貌與江南人迥異,皆是窮困情狀……蕭遠舟心下瞭然,此處是城中的貧民區,是北地和嶺南難民的混居之地。
那鮮卑人領著蕭遠舟進了一處院子,院子很小,倒也乾淨,院裡並冇堆放什麼雜物,僅有一顆光禿禿的柿子樹,樹下一方粗糲的石桌,顯然是一個無人常住的處所。
“蕭大人請進。”
鮮卑人打開屋門,在一旁候著。
蕭遠舟警覺走近,西下逡巡一番,一隻腳踏入屋內。
這是個尋常的貧寒屋舍,天光從糊窗紙透進來,陳設一覽無遺,裡間門上隔著一掛粗布簾子。
他並不進屋,朝裡間招呼道:“閣下既邀我來此,何不出來一見?”
屋內毫無動靜,蕭遠舟扭頭看看鮮卑人,那鮮卑人仍保持著謙卑姿態,表情恭敬,不發一言。
蕭遠舟手扶佩劍,走了進去,到了門簾前,屏息聽著裡間動靜,不聞一絲人聲,心下越發詫異,挑簾一看,空空蕩蕩,彆說是人,連陳設都冇有,僅有一方缺了角的桌子擺在屋子中央。
心感不妙,蕭遠舟立時抽身退出屋外,己不見鮮卑人蹤影。